在我兼作客厅和书房的那间12平米屋子的墙壁上,挂着一幅1:30000比例的中国地图。堆满书籍的屋子很逼仄,相形之下地图显得过大了。地图上,这儿那儿,许多标示地名的大大小小的圆圈或圆点上,被一个更大的圆圈圈住。几位细心的朋友发现了这点,问我,我回答这都是我曾到过的地方。没有人再问,大概都觉得这很正常,和到一个地方旅游要拍照片、买些纪念品一样,是为了一种纪念。
朋友们的想法没错。但它们对我有着怎样的丰富深长的意蕴,却只有我自己才清楚。
圆圈一律用的是绿色,一种我最喜爱的颜色。每次从一个新的地方归来,我都迫不及待地在图上相应的位置作出标志。那种心情,像热恋中的青年赶赴一次约会。然后,在几天的时间里,我投向地图的目光会定格在那里,一遍遍地回忆,让思绪温习和抚摸每一个耳鬓厮磨的细节,像牛反刍干草。慢慢地,它会和先前画上的其他圆圈一样,移到记忆的边缘和深处,也许很长时间不再去看它想它,但是绝不会被遗忘,和镂刻在青石上的图案一样。某个时候,当我感受的频道重新开向它时,所有的美丽即刻会被呼唤出来,展现开来,鲜明生动如同当初。数十个圆圈都曾重复着同样的故事,数十次的重复必定蕴含着一种真义。
站在地图前,我看到了什么?那一个个圆圈会让我产生幻觉,仿佛科幻电影里的镜头,被我的目光激活,旋转着放大,化作一扇扇窗口,一些画面、声音和气味次第呈现。苏州,青石街道上足音跫然,水巷桥洞下桨声乃,春天雨水的湿味里搀和了栀子花飘渺的清香,而秋天桂花的芬芳却熏人欲醉——我有幸走进了它的两个最美的季节。那个叫做富蕴的边陲小城,钻天的白杨树下,小贩在叫卖阿尔泰山宝石,烤肉的烟雾四处飘散。从山上望去,远处额尔齐斯河泛着深蓝色的寒光。那还是黎明之城景洪淡紫色的晨雾,水田里白鹭悠然漫步,娇小的傣家少女的筒裙旋飘成一朵朵彩云。哈尔滨,是零下20度的严寒砭骨刺肤,是洁白的树挂和飘洒的雪霰,是凿开松花江的冰层跃入冰水中的冬泳勇士,是夜晚梦幻般的五彩冰灯。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电视塔,深圳蛇口的缩微世界,也都曾经反复地在我脑海中播映。我梦想此生能够把地图上的每个地方都画满圆圈,城市和乡镇,矿山和牧场,让双脚亲吻遍它的每一个角落,每一处皱褶。让我保留这一注定难以实现的美丽幻想吧!
读地图成了我执着的爱好,从未感觉到厌倦,尽管我远非一个有耐心的人。只因为它的内容太丰富,太精彩,才一次次吸引和羁留了我的目光。这时,一个圆圈又像一条通向过去的时光隧道,等着我穿越岁月层层叠叠的堆积,去时间的彼端感知它的妩媚和灿烂。每个两字三字四字五字的地名后面,都有着厚厚的一沓电脑软盘才能储存的丰富。读一个地名,便是翻开一册大书,历史是正文,诗文是旁注,物产风俗则是题图和尾花。杭州二字,会让人遥想五代吴越国都的繁华,南宋小朝廷的苟延偷安。会想起白乐天的“江南忆、最忆是杭州”,苏东坡的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,陆放翁的“小楼一夜听春雨”。想起龙井的幽香,杭丝的滑腻。想起绸布伞和檀香扇。每一次阅读都带来发现,每一个发现又都孕育着新的灵感,难以想象会有穷尽的一天。即便最僻远闭塞的所在,也拥有自己的一份光荣。最新被我做上记号的,是武强,冀中平原一个贫瘠的小县,它的县城甚至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个乡村。但就在那里,我参观了一处颇具规模的博物馆,丰富翔实的资料,记述着作为全国五大年画之一的武强年画昔日的灿烂,为我脑海里原本模糊的概念填充了丰满的血肉。五千年风的吹拂雨的浇灌,这块古老的叫做中国的土地孕育了太多的辉煌。只要你愿意,每一个地名都会变成一口永不枯竭的泉眼,涌流出历史和传说,故事和诗篇。
目光在地图上漫游,思想也伸向了遥远。这不是寂寞时的娱乐,或可有可无的自遣,而是一门重要的功课,因为我的整个血肉和精神的存在都与它有关,准确地说是与它代表的一片土地有关。每次读它,都是在追溯我情感的源泉,探寻我精神的基因。曲阜不只是泰山脚下的一处地名,凉州也不只是今天甘肃武威的古称。前者孕育了孔子和《论语》,一句“仁以为己任”为全中国的士子标举了做人的姿态;后者衍生了那么多被称为《凉州词》的唐代乐府,王之涣的名句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,教会我感受和言说的方式。我用个人的、诗的方式接近它,它也在用群体的、历史的方式向我走来。这仅仅是那雄鸡形状的一大块版图上的两个点,而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有着这样的启迪意义的地点,仿佛银河里亿兆的星星,谁能数清!每个细微的点都连接着宽阔的面,每种现在都通往过去,每一种具体中都蕴含着一般。如果说,文化是一片古老丰饶的原野,那么每一个这样的地名就是一棵茂盛的大树,根系深深地扎入过去,枝叶则荫蔽了今天和明天。它们与我有关,与我年迈的父母有关,还与我上小学的女儿有关。
既然头顶着同一片历史和文化的天空,因此青绿赭黄的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,都是我目光的宿营地,心的故乡。这不是滥情,心绪的流荡自有其独特的管道和法则。一首歌曲唱得好:“我们都有一个家,名字叫中国。”朴拙的比喻里有着最深刻的真实。当闭塞的广西十万大山开出第一列火车,汽笛声里有我的喜悦,当贵州高原上一位贫困母亲为无钱给孩子交学费伤心抽泣,眼泪中也有我的辛酸。新疆腹地喀什噶尔维吾尔人的歌声和我有关,西藏雪域布达拉宫前飘扬的经幡和我有关——虽然我尚未能在这些地方画上圆圈。土地宽阔,车辙纵横,我的足迹所及只是少数,但并不妨碍我用心抚摸它的全部。天空是连接的,道路是连接着,此地的风会在彼处的水面上拂起涟漪。
读地图,已经成为我不肯割舍的习惯和爱好。心醉神驰中,感悟也源源不断。我把它当作一堂没有期限的课程。它既寄托了对丰富广阔的生活的向往,又是我和自己对话的方式,更是对母语和国土的一种注目仪式。它时时提醒我,让我知道我的心的疆域,我行走的姿态,我的信仰和爱情的起迄,我忠诚和献身的方式。让我终生学习这一功课吧。